北京哪个医院治白癜风比较好 https://baike.baidu.com/item/%E5%8C%97%E4%BA%AC%E4%B8%AD%E7%A7%91%E7%99%BD%E7%99%9C%E9%A3%8E%E5%8C%BB%E9%99%A2/97288241后来很长一段时间,木良都摆脱不掉那一滩血迹。
过了很长时间,木良还是摆脱不掉那滩血迹。每次收工路过大院,但凡远天有血样的云彩,他都会紧闭双眼。这时狱警总要喊,肖木良,给我好好看路!
木良置若罔闻,眉头拧成一枚死结。想来这死结很难解开了,尽管狱警问了无数遍,档案都翻旧了,却始终无法破解谜团。
谜底藏在木良心里。他曾试图遗忘那场绚烂的晚霞与那片殷红的花瓣,可是每次尝试都是揭掉血痂,反而加深了伤口,以至于最终长成了无法抹去的疤痕。
他总是忍不住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傍晚,或许一切都是在那一刻注定的。
他记得薄纱样的雨丝才止住,西面的天像着了火,高耸的大王椰枝叶轻摇,像跃起的红毽子。这时候的富港电子厂是混乱的,人流涌动,一拨是急着归家过年的中年人,另一拨是新招来的毛头小子。季节这时候也被搅乱了:欲归者是花花绿绿的袄子,预习着故乡的寒冷;而新人是清一色单衣,显然对南国的温暖过于迷信。
木良哆嗦着,在这混乱的人群里挤来挤去。领队是劳务公司的李经理,在前面吆五喝六,想赶快开出一条路,以便交了差去人事部领中介费。木良拿眼睛紧追着李经理,交了三百块钱呢,不到签了合同可不能放他走。
就是这时候,木良的目光分了一个岔。他看见不远处的餐厅门口,有位长发的女孩子,迤逦而行,她的面容融化在落日的余光里,像一瓣灼灼的桃花。周遭那么多女孩,独有她引起了木良的注意,后来他想明白,是因为只有她没有染头发,带了一种通透的质朴。
结果就是木良在偌大的厂区迷了路,直到人群散尽后,李经理才从监控里发现他,自然少不了踢上两脚。后来,每当木良想起天幕的红云,想起人群里多看的那几眼,总会伴着隐隐的疼痛。
第二天填好一张安全测试卷,领了一套防静电的工服,木良正式入职了。他们这一批一百多号人,全都站在车间的入口,过来几位线长,随意挑选自己中意的虾兵蟹将。木良同时被好几位线长选中,大概和他的外貌不无关系。其他人都顶着一头艳丽的头发,打着耳钉,穿着印有骷髅或独眼的花衣裳,弯弯扭扭地站着;只有他一身素净,笔挺而立,眼里带着未脱的稚气与老实。
领走木良的线长叫苏铭,不过二十出头,黑黑的面孔上一条刀疤。平时总绷着脸,此刻却丢开别人,独和木良打招呼。木良告诉苏铭,他刚过十八岁,读书吃力,才从初三补习班跑出来,家在深山,是头一次出门。苏铭缓缓地点头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众人都套上工服,进到车间里去。车间非常大,各种机器轰鸣其间,越往里面人声越不分明。数不清的铝合金桌子,组成长龙,一条条长龙平行列阵。人和人各守其位,神情木然,都塞着耳塞,彼此之间不太交流。木良嗅到了浓浓的机油味,以及比之更浓重的东西,胸口莫名地发闷。
走了七八分钟方才停下,苏铭分配岗位很随意,新人即刻消隐在机械之后,最后只剩木良了。苏铭挨近他,说,给你安排一个轻松活儿。木良傻呵呵地搓着手,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谢意。他们走到长龙的尾巴梢,那里因机械稀少而稍显安静。苏铭喊了声,各位美女!众人抬起头,他接着说,安排一个靓仔过来,你们好好招待。
木良的脸红红的,目光快速扫过众人,却在最末端卡住了。他久久地看,顾不得礼不礼貌。因为那不是别人,正是昨天傍晚盛开的那瓣桃花。
她戴着蓝色工帽,藏了飘逸的长发,没有晚霞的映衬,面容依然姣好明艳。大大的眼睛秋水一般,带着星子的亮光。酒窝里好像盛满了甘澧,看一眼就要眩晕。
苏铭弹木良一个脑瓜崩,傻愣着干嘛,还不快开工。
木良正要塞耳塞,被盘线的女孩制止了,摘下来,老娘还没给你派活呢。她转向苏铭,看你分的傻蛋,真是割肉送个猪乳头——白的(白搭)!旁边检查油迹的女孩噗呲一声笑起来,手中的数据线抖得欢欣鼓舞。
桃花面的女孩没理她们,给木良抓了一把指套,说,我上游的师傅刚辞工,你负责测长度和擦拭,然后给我,我负责测力度。
盘线的女孩说,呦呦,勾搭得可真快——线长你这是引狼入室呀。苏铭瞪了她一眼,没说话。
接下来可够木良受的。他们这条线最近在给苹果代工,要求之严格简直令人发指。做的是白色数据线,不能见一点油迹;每条线的长短都要和桌面的尺子比对,上下浮动不能超过半枚角币。
桃花面的女孩叫陈露,自然成了木良的师傅。她做了示范:从框里抓一把线,桌上一甩,目光跟着扫过去,嗖嗖嗖,线还没落稳呢,几条残次品就拣了出来;又是嗖嗖几声,戴了指套、蘸了酒精的大拇指与食指捋过去,白亮亮的合格品就出手了。
木良看得目瞪口呆。陈露又做了一遍慢动作,加入了讲解。到他自己操作的时候,却发现极难招架。磨磨蹭蹭两三分钟才测出四五条线的长短,待他要去擦拭的时候,这边新下放的足足又多了十几条。上游的宽哥不好意思再下放了,放下万能表来帮他擦拭。下游的陈露呢,一直等不到活儿,也放下拉力计帮他。饶是如此,他这里还是形成了堰塞湖。
一天过去了,指套被他磨穿了几十只,两根手指也掉了几层皮。
后来的日子皆是如此。慌张晨起,跑十几分钟到达生产区。排队打饭,十有八九是等不上的,只能挨饿。指头疼得无法弯曲,好在活动开以后,就可以失去知觉。成千上万根原料放下去,果真像湍急的流水,白花花的线条翻腾如浪,也是白花花的光阴迅疾流逝。
木良有时候会产生幻觉,觉得这一时的情景已经经历过了,为什么又来了一遍?或许时间在重复的动作里出现了错乱。日子久了他发觉,每个人的精气神都从未知处的破洞泄露了,可是那破洞是谁人所凿,要怎样来堵住,他是想不明白的。
他害怕看陈露的眼睛,开始是因为害羞,后来则是疼惜——明明是一汪秋水,却泛不起半点波纹。每当她叹气,他的心都会锐利地疼几下,可惜他没有办法。
他注意到她总是翻一本小册子,有次他趁没人时翻了翻,里面有一页折了角,是一首叫《小女人》的歌词,开头几句被划了红线:“悬崖就在面前/说爱,不如纵身一跃/你敢,我就会陪你……”他读了好几遍,怎么也猜不出她划线的用意。
最近又发生许多事,他越发琢磨不透了。
苏铭总喜欢来这片边塞地带溜达,给陈露带一些徐福记糖或者蜜饯,然后讪笑着说,快过年了哈,送你点礼物。陈露头也不抬,冷冰冰地回他,我不喜欢。而盘线的王欣与检查油迹的李艳却酸溜溜地说,领导我们喜欢,我们还没吃早饭呢。苏铭不理她们,怏怏地走开了。那些吃食被陈露丢进了废品箱。
王欣和李艳的举动突然开始反常。原先她们与陈露还会分享个辣条,或者聊聊男明星什么的,可打这以后,她们就开始有意无意地针对她。比如,她们买了徐福记糖,人人有份,却隔过她;吃糖的时候故意嚼得嘎嘣响,眼睛斜着,好甜啊,好甜啊,可比某人的甜多啦。
木良记得是小年那天,李艳检查油迹时发现一条“漏网之鱼”,她骂骂咧咧,光知道在这里发骚放电,四只眼加起来都看不见?她甩了几甩,径直朝木良的头扔去。木良这时正和陈露在聊五月天出的新专辑《第二人生》,聊着聊着还合唱起来。也是难得有机会能把陈露逗开心,不想却被这一根数据线给砸懵了。木良自然不敢说什么,赶紧蘸了酒精去擦。陈露冷笑了两声,说,有一堆哥哥弟弟撑腰,就是不一样哈。李艳霍的一声站起来,你给我说清楚,什么哥哥弟弟!手里的一把数据线已经举到半空了,木良赶紧去挡。
当王欣喊来苏铭的时候,木良的左脸已经被抽出血痕,他直直挡在陈露前面,不动,不还手,像一截笨拙的木头。王欣刚才已经造过谣了,说木良和陈露搂搂抱抱,耽误生产。苏铭看到陈露小鸟依人的样子,又看到堆积如山的数据线,顿时火冒三丈,隔着桌子就去扯木良的衣服。木良也不吭声,老老实实地跟着苏铭走。陈露赶紧跟去。王欣和李艳在后面幸灾乐祸,一个唱“我不愿让你一个人,一个人在人海浮沉”,另一个唱“你敢,我就会陪你”。
陈露没能拦住苏铭。他在保卫处看了监控,画面里木良和陈露聊得很开心,可手里的活并没有停,而且后面木良没有还手:没有把柄可抓。苏铭的脸是扭曲的,他从来没有收获过陈露的笑靥。他狠狠剜了木良一眼,说,看你挺老实,原来也是个孬种。
2
木良被调走了,去的是老员工口中的冷宫——压铸部。两排机器落魄地卧在车间的角落,机身暗绿,像是发霉的面包。顶上是个料仓,往里面倾倒塑料,几分钟就会融化,待到那边送来切好的线条,这边就会在线条尾部压铸出接头。老员工之所以抵触这里,看一看料仓顶部的抽气机就知道了。
木良并不害怕毒气,他害怕的是留陈露一个人在那边。每当宽哥过来拿半成品,木良总要摘下口罩问一问情况。宽哥看了看左右,趴在他耳边说,其他人都躲着,就你小子不知深浅!陈露需要你保护?她可不是省油的灯。
木良像挨了烫一般向后弹,一脸厌弃的样子。他不能容忍宽哥说陈露的不是,在他心里她就是很朴素的,会被他跑调的歌声摧残,以致笑岔气的小女生。
宽哥见他不可救药,只好叹口气回去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木良都在害单相思。中午或傍晚的用餐时间是难得的轻松时刻,他却比压铸时还要紧张。用餐的人乌压压的一堆,各种声音横冲直撞,饭菜的味道肆意扩散……似乎通往感官的所有道路都形成了拥堵。木良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抵达目的地,也就是陈露所在的未知角落。他游弋的目光横竖撇捺,交织成密密的网,一次次在人流中捕捞,却是空空如也。最后缠绕了他自己的心,打了千千死结。
夜晚是最难熬的,桃花的面孔常常散成淡薄的烟云,他整个夜晚都拼凑不全,只能辗转。此地的冬夜虽没有北方那般严寒,却仍然让人无从招架。那种冷是湿的,无孔不入,好好的一卷卫生纸第二天会起褶子,干干的工服天亮了好像被人恶意喷了水。由于没有经验,他们这批北方人都只带了一条薄被,所以薪水下来之前,他们只能一夜一夜地让牙齿打架,实在忍不住的时候,会有人搭伙睡觉。木良一直翻身,自然成了独鸟一只。
艰难地挨到天亮,终于等来赦免的时刻。他喜欢清晨的点名,只有这时候他才能见到她。可是相遇太短暂了,怎么可能驱尽一夜的孤独?
木良被老天爷眷顾是在除夕。
这一天的工资是平日里的三倍,还有免费的餐券可领,整个工厂像被打了亢奋剂,洋溢着节日的喜庆。一连几天的细雨也止住了,天空捧出了羞赧的太阳。
宽哥约了木良一起过年,也就是拿出各自的餐券,换来一堆吃食。木良蔫儿吧唧的,宽哥摸了摸他的额头,操,这么烫!你丫的不会也中毒了吧?木良没有听见,他又在搜寻陈露的身影。今晚不加班,大部分人都脱了工服,不再是千人一面的样子。他记得清早点名时,陈露工服的下沿露出一截粉色羽绒服,所以他的眼睛此刻成了色彩过滤器。他一次次扑空,终于在靠窗的位置捕获了那片粉色。
她正站在那里,焦急地环顾四周。当他们目光相撞,她猛地一喜,欢快地招起手来。木良嗖的一声,不等丘比特动手,自己就变成箭矢,飞射了出去。宽哥吃了一惊,伸手拽他,却只有一把空气。宽哥想提醒他,苏铭订了玫瑰花束,这会儿估计正在厂门口收货。
即便后来木良进了监狱,他发誓再也不去忆起陈露,他还是会无可豁免地忆起这个傍晚。这大概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傍晚了:远天流云飞渡,好似扯不断的红丝线;地上的植物与建筑都刚刚出浴;窗边的椰树与芭蕉还滴答着水珠,落日的红光弥漫过来,满眼的红玛瑙在跳。
有很长的时间,木良不敢回头看陈露。他的呼吸很急促,内心有爪子在挠。陈露也不理他,干坐着一直望门口。木良觉出了尴尬,说了一声稍等,跑回宽哥那里运吃食。宽哥喊他,仍是没有效果。他把一捧吃食缓缓放到陈露面前,堆起一脸笑。陈露说了一句,你也坐下吃,便埋头玩手机。木良不知道怎么回事,坐在对面,愣愣地看着她。直到她的QQ响了几声,她才开始与他交谈。
她说,听说你病了,一直没机会看你,现在好些了吗?木良心里受了柔软一击,有想哭的冲动,我没事,你最近好吗?她们还找茬吗?陈露没有答话,而是瞥了一眼门口,迅速站起来,剥了一颗棒棒糖送到木良嘴边。
木良一愣,接着眼睛开始模糊,这是他第一次品尝到令人眩晕的甜蜜,刚才的尴尬与困惑都消散了。可是,陈露会在意他眼角的泪光吗?
这一幕,被捧着玫瑰进来的苏铭看得分明。他一脸错愕,盯了他们足足有半分钟。木良慌慌张张地嚼碎糖球,把小棒拽了出来,握在手里。陈露冷冷地说,说了我约有朋友,喏,你自己也看到了。苏铭很恼火,肖木良,这是我的位置!
木良犹犹豫豫地站起来,一会看苏铭,一会看陈露。他当然感到了害怕,上次被调到“冷宫”就是苏铭秀肌肉嘛,他隐隐约约地也能想到一二。可是此刻他又太想留下了,所以他迟疑不决。
陈露缓缓站起来,既然这样,我们去那边坐吧。
木良赔了一个笑脸,欢欣雀跃地跟着走了。苏铭一怒之下把花束摔在地上,狠狠地踩了几脚,很多人都看见他盛怒的表情。
但凡有经验的人,都明白自己应该夹着尾巴逃跑。可是木良他初涉江湖,没有头破血流的教训,他怎么可能摸透人心的深浅?此刻,他又一次意乱情迷。陈露一改刚才的那种心不在焉,微笑着和木良闲聊。她接受了木良的建议,点上各自喜欢的食物,交换着来吃。木良点的是家乡的烩面,宽宽的面条,玉带一般,撒了细细碎碎的葱花,这是镶嵌的翡翠了,光看着就很美好;陈露点的是菠萝米饭,将菠萝掏空,放进糯米与蜜饯来蒸,想想就觉得很甜美。自然吃得很开心。饭毕,陈露甚至给木良擦去了嘴角的一粒米。他心想,这可真是过年啦。
他们一起走到外面。由于今晚没了加班,厂区难得的悠闲。有人趁着天光未尽,在餐厅边的场子打起篮球,很多女员工围着,不断尖叫,好像要把什么块垒剥离出来;有人在吸烟区吞云吐雾,幽蓝的气体弥散,模糊了他们姹紫嫣红的头发;更多的人在嚼槟榔、打电话,目送着农历辛卯年最后一轮落日的离开。两年以后,令木良痛苦不堪的就是这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。他想起来,天边有大朵大朵的晚霞,深红、浅红、橙红、紫红,万般红色,应有尽有。这些红,木良觉得像花瓣,而陈露却说,是什么东西流血了。
现在,木良还没有想太多,他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。陈露给了他一包槟榔,这是他头一次吃槟榔。那口中的辛辣与胸口的灼热,将成为他不可磨灭的记忆。在接槟郎的时候,他迅速碰了碰陈露的手心,那一秒他全身过电,灵魂通透。陈露轻微地皱了皱眉,什么也没说。后来QQ响了一声,她看了看,告诉木良,今晚九点,你到女寝楼下等我,尽量早点来。
木良完全呆住了。他以为自己听错了,便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放那句话,一再确认,确保万无一失,最后他才想到应该连蹦三下。等他欢呼完毕,陈露已经走远了。他很想追上去问一下,叫他去做什么。
3
回到宿舍,宽哥正在等他。
其他人换好了衣服,准备去镇上。他们多是半大小子,出远门就是想着到远方看个新鲜,挥霍一下青春,如果有可能再发笔小财,或者带个媳妇回去。可是来到这里十几天了,他们一直被圈着。刚才宽哥已经告诉他们,镇上非常繁华,比得过北方的大城市,而且附近工厂的女员工都去那边逛街了。他们迫不及待地飞了出去。
人走完后,宽哥递给木良一支烟,说,我知道你不会抽,但是今后要学着点儿。木良不想浪费,犹犹豫豫的,始终不接。宽哥上前来,硬拉过他的手,塞了过去。然后示范怎样给别人引火,怎样弹烟灰。
木良发现他表情很严肃,心里有了隐隐的不安。宽哥,你说吧,出了什么事?宽哥摸出两盒软中华,放在桌上。你一会去给线长拜个年,顺带认个错,就说你年轻不懂事,以后再也不敢了。
木良一脸疑惑,给他认错?怎么了?宽哥苦笑一声,怎么了?你马上就要遭殃了,还问怎么了。木良一楞,咋回事啊,哥?我没犯什么事呀。宽哥哭笑不得,你还装,还装,你和陈露!木良很委屈,他带着哭腔说,我想见陈露,陈露也想和我一起吃饭,有什么错?要是因为这个,我不去。宽哥几乎要崩溃了,好吧好吧,你不去算逑。要不是看在老乡的份上,才不会管你。
木良见宽哥动了气,心想宽哥也挺仗义的,非亲非故,一直帮自己,干嘛不领情呢?他赶紧赔笑,好嘛宽哥,我马上去。这个多少钱?过几天发了工资还你。宽哥狠狠捅了他一拳,少放屁。
木良看了看手机,七点半,线长租的房子在镇上,现在出发,八点半之前应该可以回来。他这样想着,给线长打了电话。线长喝得正嗨,听说木良要拜年,清醒了几分,好啊,老子正想找你呢,马上来东坑饭店。木良脱掉工服,换上宽哥送他的天蓝色羽绒服,照着镜子扒拉了几下头发,跑着出发了。
夜色很浅,苍穹悠远,有微风,吹动了流云。远处华灯上了,红红的一片,显得很喜庆。到了城镇,店铺突然多了起来,每家之前都摆着桂花或橘子树。人群也茂盛,像是朽木上挤满的平菇,乌压压的。木良无法再跑,他看了看手机,七点五十一。他想,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陈露等他。
他找到饭店的时候,饭局已经接近尾声。八点零八分,电视上正播着春晚,一群人敲大鼓,鼓点密集,像是武林大会要开场的样子。苏铭在披外套,见木良慌里慌张地撞进来,又不披了,叫来一箱白酒。你不是要拜年吗?我还有事,喝一杯就走,你呢,慢慢喝,余下的哥哥姐姐都是咱熟人。
李艳接了腔,能不熟吗,救美英雄!
王欣说,来得好,老娘还没喝够呢,开酒,开酒!
木良没想到会让他喝酒,他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子,另一只手还藏在口袋里,捏着那两盒烟。刚才跑过来用了三十八分钟,现在离九点约莫还有五十分钟。他必须想办法脱身。
苏铭给木良倒了满满一杯,给自己倒的呢,刚淹住杯底。见木良憨憨的,不知道该怎么操作,只得示意他干杯。木良端得有点急,洒了一些酒。这还是他第一次喝白酒,以前在山里,只有割麦子的时候父亲才会允许他喝一杯啤酒。所以现在他完全懵了,没想到白酒这么冲,胸口比傍晚吃槟榔时还要烫,才喝了半杯胃里就有东西在翻涌,想要继续喝怕是不能够了。
苏铭笑骂一句“真是废材”,然后转向其他人,你们陪小兄弟多喝喝,千万别亏待喽。我还要去……你们懂的,呵呵。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那一箱白酒。众人会意地笑了笑,只有王欣和李艳让他快滚。
木良追着苏铭跑了出去,线长等等,我找你除了拜年,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。他见没人跟出来,便掏出那两盒软中华。照着宽哥交代的说了一遍,笨拙地给苏铭点了一根。苏铭别扭地一笑,有意思,有意思。木良低着头,怯懦地说,线长你原谅我了吗?苏铭狠狠抽了一口,迅速吞出了一大团青烟。我根本没往心里去,你以后放明白点,瞧见了吗?我脸上的疤,也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留下的……回聊啊,你去喝酒吧。苏铭嘿嘿一笑,钻进了一辆出租车。那半截烟从摇下的窗子弹了出去,给黑夜划了一道血红的口子。
不知道为什么,木良感觉很不踏实。
木良想,去里面打个招呼就走吧,出来也叫个出租车,还有二十三块钱,应该够用。他掀开门帘进去,已经有人给他续满。他也不坐,直接说实话,我约了别人,喝完这杯我也得走了。众人说,别人是谁?叫过来一起喝嘛。木良没接话,举起杯子,闭住气,一口喝干。李艳鼓起掌,好样的,英雄再来一杯。
木良感觉头有点昏,他看了看电视机,有个明星在唱《龙的传人》,除了聒噪一无是处。画面上没有显示时间,他皱了皱眉,去摸手机。众人七嘴八舌地说,还早呢,喝酒喝酒。木良一看,都八点二十七了,他带着哭腔说,真的约了人,下次补回来行不行?王欣说,看来老娘没啥脸面呀,喏,门在那里。李艳说,到底约了谁,该不会是那个谁吧?
木良也是真急了,这样吧,我把这一瓶剩下的全喝了,你们让我走好吗?王欣说,不行,这瓶没剩多少了,最起码要喝一整瓶。其他人跟着起哄,对啊对啊,线长专门交代要招待好你。李艳去堵了门。木良点着头说,行吧,大过年的,你们要说话算话。说完,拿过一瓶新的,旋开铝盖就喝,哪里还管他口感辛辣,哪里还管他胸口烧灼,哪里还管他胃里翻滚!他憋着一口气,仰起脖子,咕咚咕咚往嘴里抖。脸憋得鲜红,眼泪呛得啪嗒啪嗒直落。不知过了多久,那瓶酒终于见底了。众人鼓掌叫好,慌忙拍照,只是没有人劝他。
这下木良胆壮了,他扒拉开挡门的李艳,任凭谁拽他他都不理,跳进一辆出租车就走。司机一脸嫌恶,呦,兄弟,瞅你喝得不少吧,过会可别给我吐身上,大过年的,喏,给你个袋子。
木良感觉自己坐到了船上,波涛汹涌,海水马上要淹没头顶。他使劲掐了掐胳膊,好让自己保持清醒。眼看就要逼近九点了,怎么还没走出镇子?他不停地催促司机加速加速,急得额头的汗珠子滴答如雨。
九点零七分下车,又花了十几分钟跑到住宿区。当他看见那栋宿舍楼的时候,终于松了一口气,旋即腹内的一切都汹涌而出:白酒、槟榔汁、菠萝米饭、烩面……好像有人摁了返回键,傍晚的事情又被夺了回去。他感觉天旋地转,大脑空空,倒在了女寝门口的灌木丛里。水淋淋的枝叶打湿他的身体,植物微苦的气息弥漫着,与呕吐物的酸臭混杂一体。有很低的声音在他脑仁里轰鸣,一开始不足以穿透酒精的麻醉,可是它是那么地执着与决绝,像一颗一旦出发就必须抵达的子弹,终于让它寻见在意识层面冒泡的机会。咕嘟咕嘟,水泡破开,木良听见了轰鸣声:陈露,陈露……
木良猛地睁开了眼睛,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在梦里呼唤,便捂住嘴巴,可是那两个字仍不断地冒出来。他坐起来,看见不远处的弱光下,有人拿着一大捧花对着高处摇摆。听声音非常熟悉。
木良摸出手机看了看,已经九点五十七了,真后悔没有留陈露的联系方式。不过话说回来,就算有机会,他也不好意思要。
他猫着腰往持花者那边挪了挪,借着灰暗稀薄的光线,大致能确认是谁了。然后屏住呼吸,等着楼上的反应。他看见五楼左数第三个窗子,有人伸出头看了看,回应了一声“等等”,然后灭了灯。
过了一会,有人从楼梯口走了出来,怀里一团臃肿的物体挡住了她的脸。木良听见那女生说,去,怎么是你?傍晚的时候我不是在QQ上说了,我约了木良,没空见你。木良听清了,这个女生就是陈露。持花者显然带着醉意,说话有些走调,只听他说,木良?他在东坑饭店快活得很,还木良木良——你不会真喜欢他吧?这下木良可以确认了,确实是苏铭,他可能取了花才过来;同时木良也急切地想知道,陈露会怎么回答。
偏偏在这时过来了一辆巡逻车,喇叭呜哩哇啦的,木良错过了陈露的话。等车走开了,木良听见苏铭的后半截话,果然如此……那你究竟怎样才肯答应我?陈露说,你心知肚明。苏铭大概在犹豫,过了一会他说,放过她们不行吗?陈露说,舍不得算了,不要再烦我。
木良看见陈露转身要走,苏铭一把抓住她的胳膊,从背后抱住她,她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,竟然没有声响。陈露反应异常激烈,她挣扎着,尖叫着,你放开!臭流氓,多少人被你玩过了?我可不是王欣李艳!快放开,放开!苏铭带着哭腔说,露露,别这样,这么久了,你不知道我的心吗?我真正爱的人,是你!
木良的血液霎时间全都涌上了脑袋,哪顾得上宽哥的一片苦心,哪顾得上刚道的歉、才服的软。只见他饿狼似的猛地蹦了出来,一脚踹在苏铭的侧腰。苏铭打了个趔趄,陈露也险些摔倒。苏铭站稳了,看清是谁,把花束一扔,攥紧了拳头砸过去。二人扭打成一团,不闻骂声,都是攒了力气往死里打。陈露一开始很急,上前来拖苏铭,后来突然松手了,去一边拨电话,你好,是保卫科吧?我想问一下,线长骚扰女员工怎么处罚……证据嘛,你看监控,具体位置在——
苏铭大喊一声,别说!疯了一般去抢手机,抢到后狠狠地摔到墙上。他指着陈露和木良,行吧,咱们走着瞧。
木良拾起手机,屏幕已经碎了。他摩挲着贴膜,非常愧疚,要不是自己来迟一步,也不会有这样的事端。他把自己的手机交给陈露,说发了工资再给她买部新的。陈露什么也没说,她知道木良很可能等不到发工资那天了。她拾起那团臃肿的东西,拍了拍,递给木良。给,才听说你们男生夜夜被冻醒,我把这个送给你。
木良接了过来,有点重,那是一条棉被。
他很想哭。陈露果然是有心的,他发烧这么久了,第一次收到这么实在的关心。他暗暗发誓,一定要好好回报她。
回去后,木良展开了那条棉被,非常厚实,只是有些旧了,上面的桃花图案已经失却了色彩,显得白晃晃。不过,这并不妨碍他取暖,他第一次拥抱了南方安稳的睡眠。梦里有一股淡淡的甜味,他牵着她的手回了家,村子里桃花似火。
4
苏铭的报复来得非常快,第二天清早就兑现了。
大年初一,在稀落的鞭炮声中,电子厂像往日那样开始了一天的繁忙。木良夜里睡得特别好,烧退了,感觉一身轻,可是刚到车间就感到不自在。苏铭与安全科的科长在等着他。原来,木良的那台压铸机忘了关,昨晚安全科巡逻到那边时,已经晚了——料仓里滚烫的液体早就溢了出来,旁边几框半成品全部黏在了一起。
听到这一消息,木良的嘴巴久久地张着。他每天下班前,都会按照流程仔细检查一遍。昨天慌着过年,难道忘记了?他的头嗡嗡作响,出现了无数的雪花点。头疼才好,这下子又要复发了。科长见他没话说,转头对苏铭,那就按刚才说的处理吧,出通报时不会提具体哪条线。苏铭说,辛苦辛苦,晚上黄麻岭浴场搞起。
送走科长,苏铭剜了木良一眼,走掉了。木良一直在回想,可是完全没有印象了。直到后来在狱中,陈露的一封信说出了真相:苏铭摔过手机后,直接去了车间。
宽哥让木良去查监控,可是科长说这是机密,普工无权查看。
下午通报就出来了,在很多显眼的地方都贴有,广播里还专门念了一遍。厂里给了木良两条选择:扣发一个月工资并调到搬运部,或者卷铺盖走人。陈露找到他,你走吧,这里不安全。木良说,我不走,我走了,就没人能……没人能保护你。他说得那么低,好像低到了尘埃里面,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。
来到搬运部之后,工作量增加了不少,有无数的箱子需要搬运。木良的手掌起了十几个水泡,衣服每天都会被汗水浸透。到饭点了,明明很饿,却没有力气吃饭,只能把自己拖到走廊上,往长椅子一扔。两眼空茫地盯着来往的员工。他找不到陈露,也遇不到宽哥了。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就是夜晚的棉被,他被痴想簇拥着,坠入睡眠无尽的深渊,连梦也没有。
过了两天,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:王欣和李艳也被调到了搬运部。搬运部是遭全厂唾弃的流放地,凡来此处工作的员工都是犯了大错的,她们俩是老员工,而且有苏铭的照顾,仅仅做着收尾的小活,不至于犯什么错吧?也没人敢问,她们一直气呼呼的,见谁都想怼两句。
因为被抽过,木良与她们搭伙的时候,处处赔着小心。她们拈轻怕重,总是指挥木良干这干那,木良想女生力气小,应该被保护,所以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。饶是如此,还是没能避开冲突。初五那天工作量很大,木良装了满满三大车,终于可以去喝水了。不巧被王欣看见了,她立马就开怼,呦呦,你好悠闲,翘着二郎腿,喝着茶,要不要给你按个摩?老娘累死累活,你居然躲在这儿偷懒……木良数次想争辩,却被她密集到不带标点的话一再堵截。看她唇红齿白的,说得好不快活。
木良本想喝完水走人,可是这时她又来了一句,你不是护花使者吗?只会护着那个狐狸精,倒是护护我们啊!木良把杯子往桌上一墩,霍地一下站了起来。你说谁是狐狸精?我警告你,嘴巴放尊重点。王欣跟遭了劫似的,用杀猪一般的声音说,嗯呀,可吓死我了!你真以为自己是英雄呢?笑死了,那残花败柳正眼瞧过你?人家可攀了高枝——
啪!木良给了王欣一巴掌。他不能忍受“残花败柳”这四个字。
王欣哪里会饶他,马上还了两巴掌,扔下话,下班给我等着。她只会咋咋呼呼,现在苏铭好像不怎么理她了,没了靠山,也只能不了了之。事后,木良心里很愧疚,他不该打女生的,便过去道歉。可王欣不依不饶,少来,你就等着住院吧。
木良感觉日子变得缓慢,看不见陈露,每一秒都被思念的潮水泡发了。一天三次,他仍然把目光织成网,可她总是做一条漏网之鱼。她离职了吗?她请病假了吗?或者她故意躲着我?问号问号问号,一把把带钩的兵器,在他五脏六腑间勾连撕扯,这种郁结是他十八年来从没有过的。
初七那天傍晚,雨很绵密。他打了饭坐下,突然捕获到一个熟悉的身影。那女生在门口收了伞,掀开帘子走进来。她染了一头火红的头发,眉毛是剃过又画的细长柳叶眉,眼皮那里抹了蓝色的眼影,嘴唇涂得鲜红如血。木良呆住了,怎么会?不可能!可是那分明就是陈露,几天前还不施脂粉的陈露!
他一直追踪,见她点了菠萝米饭,坐到了除夕那天的临窗位置。他端着烩面挤了过去,可是到了那里,陈露却淡漠地说,你怎么还没离职?木良一边答话,一边往对面去。陈露说,别坐别坐,那里有人了。木良哦了一声,扫了一圈,瞅见隔了两三人的位置是空的。他坐到那里,木然地嚼着烩面,怎么嚼都觉得是在嚼纸箱。
不一会儿,陈露对面坐下一个人:苏铭。
苏铭一进来就看到木良了,他挂着得意的笑容,给木良打招呼,怎么样啊最近,挺充实吧?木良狠狠嚼了两口,不想却咬到了舌头。接下来发生的事,才让木良咋舌呢。苏铭夹了一块肉,将肥的吃了,瘦的一半送到陈露嘴边,她居然吃了。接着她挖了一勺米饭喂给苏铭,苏铭咬住勺子,从她手里挣脱。她笑骂着,讨厌,把小勺还我。
木良吃不下去了,他拨开了人群落荒而逃。发现伞落在餐厅里,他也不去拿,一头扑进大雨里,一路水花飞溅。他越跑越快,什么也不去想,风呼呼地在耳边叫,像是有人在喊“小傻子,小傻子”。他大概是哭了吧,雨水浇在脸上,与泪水交汇,分也分不清。
加班回来之后,他的衣服还没捂干。他好冷,没有一丝力气。正要躺下,却看见了那条被子。他把它卷了起来,放在脚边。今晚注定是场劫难,尽管牙齿撞得异常惨烈,他仍然没碰那条被子。第二天他无法下床了。
宽哥买了退烧药和面包,趁着中午饭点去看他。他盖了一床的衣物,裤头也没放过,可是仍然在觳觫。宽哥叫他,没有什么反应,却不时地传出胡话:我看错人了,那不是陈露。
宽哥本来想骂人,却突然滚落了两滴眼泪。他打了一壶热水,轻轻擦拭木良的额头。走的时候给木良盖上了那条被子。
到了初九下午,木良终于能出门了。他走到流水线,给陈露塞了一张纸条:傍晚六点在东门,有重要事情,不见不散。这天是工厂老板的生日,全厂放假一晚。像除夕傍晚一样,下了班之后,工厂又是弥漫着节日的气息。人流一股股往厂外涌,他紧张地过滤着一张张面孔。很多熟人都见着了,就是没有陈露。眼看着就要六点半了。他想,陈露会不会不愿理我?不管怎样吧,我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……他就这样等啊等,等到夜幕垂落了,等到东门关闭了,还是没有人前来赴约。他走到女寝楼下,第五层左数第三个窗户,一片漆黑。他想起除夕夜,他们一起击退了苏铭,当时他抱着棉被,多么感动,以为自己的爱得到了回应。可是才过了九天,一切都变了,简直比沧海桑田还要剧烈。他想不明白,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清楚。
回到宿舍,有几位室友在打牌,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早,他说没什么地方可去。其中一人说,咋不去角社KTV,今天打折,线上好多人都去了。这个室友才调到苏铭的流水线,木良意识到什么,赶紧问他,陈露有没有去?另一位室友咳嗽了一声,递了个眼色,但是没能拦住。木良听见第一位室友说,去了啊,她和线长一下班就去了。
木良噌的一声就不见了,下楼的时候差点翻滚下去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镇上去的,完全不知疲惫了。他找到了那家KTV,吧台说不清陈露在哪一间,他只得一间一间、一层一层地敲门。
其实在木良出发时,室友已经给苏铭发过消息了。不等木良过来,这边已经布好了局。木良是在最顶层找到他们的,那一层打通了,是一个超大包间。
敲门前木良定了定,他刚才一路敲门,有些喘不上气来。他用右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,手臂下落的过程中,撞在了门上。他有些慌了,因为还没想好怎么对陈露开口。已经来不及,门根本没有琐,他被人拽了进去。里面烟雾很浓,彩灯绚烂,不停地闪啊闪,却照不清楚。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唱:“悬崖就在面前/说爱,不如纵身一跃/你敢,我就会陪你……”木良刚要喊,却被人堵住嘴,合伙拖进了卫生间。
外面依然是欢声笑语,里面却是拳脚密集的无声电影。过了一会苏铭进来了,他把木良嘴里的袜子揪出来。木良把血水和落齿吐向苏铭,王八蛋,我和你无冤无仇,为什么打我?有本事和我单挑!苏铭阴冷一笑,老子没那闲工夫。说吧,你约陈露想干嘛?
木良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,他使劲挣扎,可是胳膊却被牢牢地反剪了。苏铭在他脸上来了一拳,给我老实点,快说!
木良又吐了一口,这次不偏不倚地落在苏铭脸上。苏铭突然暴怒,操你妈,你敢辱没老子的脸!猛地揪出一把瑞士刀,在木良的脸上狠狠划了一下。一声惨烈的尖叫,血珠子滚滚而出。旁边的喽啰们也呆住了,他们知道苏铭暴怒的原因,却没想到会使刀子。
陈露应该是听到了,她循着声音找过来,推门却推不开。苏铭赶紧把袜子塞回去,抹了抹脸上的血水,然后出去了,故意留了一条缝。只听外面传来几句对话。陈露问,里面什么声音?苏铭解释说,弟兄们在抢烟抽。陈露说,我去拿几条上来吧。苏铭说,先别去,露露,我有事问你。我刚收到肖木良的短信,他在找你。说实话,你是不是喜欢他?陈露说,铭哥,你还是不信我。我说了,除夕约他是演戏给你看,到底怎样才肯信?苏铭说,我信我信,你已经是我的人了,我能不信吗?陈露说,就是嘛,我都是你的人了……
刚才刀刃划过面颊的时候,木良没哭,可是现在他却嘤嘤呜呜,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向地面。他的心死了。
5
木良瞧了瞧日历,正月初十,来了一个多月了。这几十天比之前的十八年都要漫长,中间发生了什么,他一时却没有具体的记忆。他想,折腾够久了,该回家了。家人现在在做什么呢?母亲应该煮好了饺子,今天是石头的生日,吃了饺子,饺子汤要泼在所有能看见的石头上,不然一年都会磕磕绊绊。
想到这里木良的嘴角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。这时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快要被绊倒了,并且要搁浅在南方很久。他这会儿只想除去所有与南方有关的记忆,所以地上扔满了发霉的衣物。等他刨开最后的床单,陈露送的那条被子终于露出脸来,那几朵洗白了的桃花,像是失色的面容。
他愣了愣,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。有很多细小的温暖在心间繁茂生长。他想到晚霞,想到槟榔,想到除夕夜接过被子时的那份沉实。清晰分明的感觉,却像隔了几个世纪一般遥远。到底过了多久呢?
他借了宽哥一点钱,买了条一模一样的被子。要走了,亏欠的都要还上,从此便可以两不相干。他打听到陈露的手机号,发了信息过去,得到的回复是让他直接扔掉。木良轻蔑地一笑,抱着一新一旧的被子走向女寝楼。他不知道自己此去将回不来了。
五楼左数第三个窗子,属于陈露的单间。他看见熟悉的影子打在窗上,心里竟然会有一丝柔暖。他强行压了下去,对着窗子大喊了几声,没有人探头。他一直是执拗的,在接手的地方还回去,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,多好。
一会儿,五楼响起了敲门声。咚咚咚,咚咚咚,空旷的过道里声控灯渐次亮起,描画出声波的逃逸路线。要说木良的内心毫无波澜,那是假的。他还是想看陈露最后一眼,如果扑了空,那将是他十八年里最大的遗憾。于是敲门声变得激烈起来。隔壁有女生穿着花睡衣出来,见有男生,又慌忙退回去。
木良想,陈露到底有没有听见呢?她会不会正戴着耳机听歌?他托举被子的那只手已经很酸了,两条被子不停地抖着。他只得换了另一只手敲门。好在哗啦一声,陈露的门敞开了,流泻出暖暖的灯光与妖娆的香气,还有那首熟悉的《小女人》。木良退了两步,有半张脸被棉被遮着。他稳了稳开始说话,我要回去读书了,赔你一条新被子,以后我们就没什么关系了。
陈露可能有些恼火,她说,什么没有关系,本来就没关系。边说边带着厌恶去抓被子。木良的半张脸露了出来。她尖叫了一声,猛地后退了几步。被子落在地上,没有声音。她看见一张伤痕累累的面孔:一条长长的血印,以及塌下去的鼻子。她捂着嘴,发出呜呜的哀鸣。木良原本有一张稚气未尽、初现俊朗的面孔,可是现在呢?
陈露带着哭腔问,你……你怎么回事?
木良突然很想笑。怎么回事?不过是为了见你一面,问问你为什么变了!怎么回事?不过是为了弄清楚,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!怎么回事?不过是自己迷了心窍,以为你送我被子就是真心……他的内心波澜起伏,可是嘴上什么都不说,毕竟要走了,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。
可是,陈露一再追问。木良觉得很可笑,甚至想知道陈露知道真相后的反应。于是木良说,你知道吗?昨晚,在歌厅惨叫的人是我,在你说除夕约我是演戏的时候,我在厕所里难过得想死。
陈露哭得很凄厉,泪水潸然而下。她抬手想摸一摸木良的脸,木良别开脸去。陈露想让木良进去坐一坐,木良树在门口不动。他的心真的死了吧?
木良,对不起。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认真。你原谅我,我十二岁就来电子厂闯了,这么多年来多少男的想欺负我,多少女的想赶走我,我只能想办法保护自己啊!你知道吗,苏铭他逼我染头发,逼我……
木良表面不为所动,可是内心怎么就开始松动了呢?他想到十二岁的妹妹,啊,多么可爱的小精灵,如果有人敢打她的主意,他一定不会让这人好过。那么眼前的这位叫陈露的姑娘呢,在她十二岁的时候,发生了多少事情?谁会去疼惜她?
现在两人都哭成了泪人。木良摸出一截邹巴巴的纸巾,给陈露擦了擦。他仿佛又看到,她从晚霞里款款走出来。那时她还没有染头发,眉毛也没有剃掉。
他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。你刚才说,苏铭逼你做什么?
那首歌还在循环播放着:悬崖就在面前/说爱,不如纵身一跃/你敢,我就会陪你……
陈露说,他逼我染发,还逼我,逼我上床。她说得很轻松,说的时候有意去捕捉木良的目光。她看到了木良眼中的怒火,轻轻笑了笑。木良拾起被子,拍了拍,交给陈露。他说,你等我,一会儿带你去理发店。
没有人想到木良会去做那样的事。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,陈露的灯仍然亮着。她一直都在听那首歌,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东西的来临。木良推开虚掩的门,陈露看见了他蓝色羽绒服上斑斑点点的痕迹,那是血!
陈露赶紧关了门,问他怎么回事。木良很开心地说,以后你自由了。陈露愣了一下,脸上开始堆积阴云,你做了什么?木良不再回答,他得抓紧时间清洗身上的血迹。他进到卫生间,脱下了羽绒服,没想到白衬衣也湮进了血迹。他去关门,发现陈露直直地看着他。
你是不是,是不是把苏铭……
是。
陈露哭着抱住了木良。
你怎么那么傻?那么傻!
如果木良回头看看,他就能看到镜中陈露的笑脸。她为什么会笑呢?木良此时不关心。他们吻在了一起,好像火柴吻了烟花,嘭嘭嘭,他们的身体里激素泛滥,迸溅出无法言说的绚烂风景。光,照进了沉寂多年的幽暗之地,很多很多的野马开始奔腾。他们翻滚,他们摇曳,他们如两株植物互相攀援。哪里是起点,哪里是终点,时间还有空间,爱还有恨,什么都变得不再重要。
他们是怎么到达卧室的,是怎么躺在那条旧棉被上的,谁说得清呢?在抵达终点的那一刻,在坠入深渊的那一秒,木良突然睁开了眼睛。他看见陈露下身涌出血液,那么鲜红,不偏不倚,正好印在了那几朵桃花上面。她们活了过来,她们烧了起来!
木良大叫一声,他裹起衣服往外面跑。他跑啊跑,镇子怎么那么远,苏铭怎么住得那么远。他跑啊跑,身后好像有红色的洪流在追着他。什么在流血?哪里在流血?他要赶快去堵住它。
他跑,他跑……
作者简介
杜永利,年生,河南修武人。作品见于《西部》《作品》《福建文学》《广西文学》《青年作家》《散文选刊》《散文海外版》等。
百家岩稿酬与奖励
本